一撇一弯钩再一撇,右边加个“王”,小小的一个“狂”字,就这么寥寥数笔而已。写下它也就一眨眼的工夫,然而,想要矢志不渝贯彻“狂”的精神,则有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。
唐朝诗人中有很多狂士。譬如李白,他曾经写下过很狂傲的诗:“我本楚狂人,凤歌笑孔丘。”你看,李白连孔子都看不起。
鉴于孔夫子的地位,李白的这句诗,可谓狂到没边没沿了。那么,有没有比李白更狂的人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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答案当然是肯定的。晚唐时期,中国又出了一位大言不惭之人,他甚至能把李白的诗歌批判到一文不值。
此人是何方神圣,他又凭什么如此狂傲?
1
诗人名曰薛能,他的字是“大拙”——给人很老实巴交的感觉。但在诗词文章方面,他却一点都“不老实”。
简言之,假如某诗人名气愈大,他会讽刺得愈发厉害。
晚唐有个诗人名刘得仁,此公五言诗写得好,正所谓“五言清莹,独步文场。”又因为他的诗因苦吟闻名,时人称呼刘得仁为“清奇僻苦主”。
据说,刘得仁曾经向薛能赠送诗卷,薛能看罢刘写的诗,表现得十分不屑。薛能回诗云:
百首如一首,卷初如卷终。
——唐·薛能《句》
也就是说,薛能认为刘得仁的诗作千篇一律、毫无新意。
既然刘得仁的“苦吟诗”不行,那有没有写得好的呢?薛能认为,相对而言,贾岛的“苦吟诗”,多少还有那么点意思。
薛能写诗评价贾岛曰:
贾子命堪悲,唐人独解诗。
左迁今已矣,清绝更无之。
毕竟吾犹许,商量众莫疑。
嘉陵四十字,一一是天资。
——唐·薛能《嘉陵驿见贾岛旧题》
此诗的离谱之处在于,虽然前面四句的确是在夸贾岛,但到了颔联“毕竟吾犹许,商量众莫疑。”诗人却拐了个弯儿。此两句诗的意思是:毕竟连我都认可贾岛的诗,众人还有什么可怀疑的?
感情,薛能原来是在夸自己。
如果说他对刘得仁这类诗人,还只是“温和的批评”,薛能对于李白、杜甫、刘禹锡等人,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讽刺了。
公元878年,薛能洋洋洒洒写了五首《柳枝词》。《柳枝词》又被称为《杨柳枝词》,它是唐代的教坊曲名,早在薛能之前,“七绝圣手”刘禹锡、“诗魔”白居易,分别也有《杨柳枝词》传世。
尤其是刘禹锡那几首《杨柳枝词》,因为太过出色,还成了他的代表作之一。
塞北梅花羌笛吹,淮南桂树小山词。
请君莫奏前朝曲,听唱新翻杨柳枝。
——唐·刘禹锡《杨柳枝词九首·其一》
薛能却不这样认为,他觉得刘禹锡的诗压根就看不下去(无可听者),薛能评价刘禹锡、白居易曰:“虽有才语,但文字太僻,宫商不高。”
“诗圣”杜甫的水平又如何?某日,薛能写了一首《荔枝诗》,他在序言中如是写道:“杜工部老居两蜀,不赋是诗,岂有意而不及欤?”
薛能的意思是说,杜甫在蜀地呆了那么久,却没有写出描写荔枝的诗歌,莫非是水平不济故意不写?
薛能认为自己的诗才与杜甫在伯仲之间,所以,对于诗圣,他也就吐槽而已。但说起李白时,薛能简直就要“火力全开”了。
他曾经写诗曰:
我身若在开元日,争遣名为李翰林。
——唐·薛能《句》
此诗意思是说,假设我薛能生活在开元年间,那就没有他李太白什么事儿了。
过了不久,薛能又写出这么两句诗:
李白终无取,陶潜固不刊。
——唐·薛能《句》
“陶潜”即陶渊明。得,不仅李白不太行,薛能还觉得陶渊明的水平也相当不济。
2
韩愈写过一首诗歌赞美李白、杜甫。
李杜文章在,光焰万丈长。
不知群儿愚,那用故谤伤。
蚍蜉撼大树,可笑不自量。
伊我生其后,举颈遥相望。
——唐·韩愈《调张籍》
在很多人眼中,薛能就是那些愚蠢的“群儿”之一。
譬如说,北宋文学家黄庭坚,他直言不讳地评价薛能道:
往时许昌节度使薛能作诗号雄健,时得前人句法,然睥睨前辈高自贤圣,乃云‘我身若在开元日,争遣名为李翰林’,此所谓‘蚍蜉撼大树,可笑不自量’者也。
这句评价里,其实包含了相当多的信息量。首先,黄庭坚虽然也在批评薛能没有自知之明,但他倒并没有觉得薛能完全没有诗才。
“雄健”的评价,也不是薛能的自吹自擂,而是后世人对他的赞誉。
宋代学者有云:
许昌薛侯,诗人之雄乎……放言既奇,谓之才俊也;蹂躏时事,聚为《国风》,谓风流之至也。
范仲淹则认为薛能的诗歌“英逸”,范仲淹如此说道:
矢志之人其辞苦,得意之人其辞逸,乐天之人其辞达,观闵之人其辞怒。如孟东野之情苦,薛许昌之英逸,白乐天之明达,罗江东之愤怒,此皆与时消息不失其正者也。
后面那几个人名,分别是孟郊、薛能、白居易以及罗隐。范仲淹将薛能与那些名家相提并论,这本身也是对薛能的赞誉。
范仲淹说“得意之人其辞逸”,而薛能的诗风是“英逸”,因此我们能够得出以下结论:薛能是个“得意之人”。
黄庭坚也称呼薛能为“许昌节度使”,这也印证了他是一个享受高官厚禄的得意之人。
作为一个“二线诗人”,薛能的童年及少年生活早已不可考,但后人能知晓的是,即使是还没有做官时,他的生活也一定十分舒适。
日日闲车马,谁来访此身。
一门兼鹤静,四院与僧邻。
雨室墙穿溜,风窗笔染尘。
空馀气长在,天子用平人。
——唐·薛能《夏日蒲津寺居二首》
作此诗时,薛能的年纪并不算大,并且,他应该也参加科举考试了,怎奈,并没有及第。
最后一句诗,是薛能的抱怨。但他的抱怨里,却明显带着一股子傲气:“我这么牛的人在这里闲着,天子却还在用稀松平常之人。”
可见,薛能不但自誉其诗,还自誉其才。他的诗究竟怎样,后世的确有争论,但他的治世之才,却渐渐发挥了出来。
薛能考取进士后,他从小小的幕僚做起,最终做到了节度使之职。
3
晚唐时期的中国大地,藩镇割据,宦官专权,朋党倾轧,朝政黑暗,民不聊生。虽然还没有到分裂的地步,但其实也是一个乱世。
在这个乱世里,一个出言不逊的狂生、一个在宦海沉浮的官吏,还能保持他一贯的风格吗?
答案必然是肯定的。薛能把自己的狂傲与嘲讽,更多地留给了权贵,而非百姓。——他的这种品格,在那个“乱世”,是十分难得的。
与薛能交往的人当中,有一个叫赵璘的权贵。赵璘绝非凡夫俗子,其母亲是关中贵族,其爷爷是唐德宗时期的宰相。面对这样的人,薛能照旧插科打诨。
赵璘个子矮小,而且,年纪很大才婚配。薛能为了讽刺他,专门作了一首《嘲赵璘》。
巡关每傍摴蒲局,望月还登乞巧楼。
第一莫教娇太过,缘人衣带上人头。
这首诗明显用了夸张的手法。“摴蒲”是掷骰子的泛称,头两句的意思是说:赵璘的头也就刚刚挨到掷骰子的赌局,由于太矮,他想要看月亮,则需要登上高楼。
正因为这样,薛能这才“奉劝”赵璘,不要因为年龄大结婚就过分疼爱小娘子,毕竟,新娘的衣带轻轻松松就能飘到他的脑门。
明朝冯梦龙评价此诗为“嘲矮佳句”。
当然,以上这首诗歌,只能算是插科打诨。在处理政事时,薛能依旧保持严谨、狂傲的本色。
唐朝末年,有一个叫路岩的大官。此人权倾天下,同时也贪婪成性。当年的长安城,流传有一首童谣,就是为了讽刺他而作。
确确无馀事,钱财总被收。
商人都不管,贷赂几时休!
《唐语林》载,“赂”谐“路”之音,讽路岩也。
但讽刺的是,就是这么一个人人都恨的官员,唯独对薛能有恩,路岩曾提拔薛能为京兆尹。
正史《资治通鉴》里说,某年,路岩被贬官离开长安时,街道上的百姓纷纷用瓦砾向他掷去。为了自身安全,路岩提前找到薛能保护自己。
路岩惨兮兮地说道:
“你快来保护我吧,否则,我临行时,恐怕要受到瓦砾的饯行!”
薛能慢吞吞举起笏板,不卑不亢地回答说:
“向来宰相出城,京兆府司没有派兵防卫的惯例。”
作诗狂悖无道,做人不卑不亢,薛能在文学方面可能不及李杜,但是在为官方面,他同样让李杜望尘莫及。
这样的一个薛能,我愿意称其为真的狂士。
参考资料:
1,白雪莲:《晚唐诗人薛能研究》
2,莫砺锋:《大家阴影下的焦虑》
3,杨丹丹:《晚唐诗人薛能及其诗歌研究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