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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回溯到1979年春上,那年我用十六载的懵懂、迷茫与追寻,终于冲开了巴掌大的闭合乡界。这一年仲夏,终究做了命运的节点,因为高考我一跃跨过“农转非”门槛,在灰突突的背景里如一条鲤鱼跳入龙门,一弯华彩的曲线星光灿烂。
记得高考那三天,天愁得雨水不断。我吃罢早饭,披上雨衣,穿越田地,泥水中奔袭四公里到镇上,再搭乘学校安排的“大胶轮”去县城考点。第二天早上雨很不友好地豪横起来,足足半个多小时我站在车斗里,迎着风雨,一手抓牢车帮,一手紧摁胸口——唯恐弄湿衣内的准考证和练习纸。
考完试时大雨滂沱,班主任临时起意,也许是有意为之,把落汤鸡的我们轰进一家电影院,看轻喜剧《三笑》。事实上,那一刻心里都惶惶着,满脑子翻飞着各类试题,银幕上的念白、唱词以及连连笑声,我都没心思观赏,只恍惚记得唐伯虎的才气,秋香的粉面含春与回眸一笑。或许是不稀不稠的大碴子和忽上忽下的心跳发酵膨胀,好几个同学表情枯燥,先后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厕所,还有一个叫来娣的女生,不知怎地,居然“哇——”地哭出声来,哭得委屈而嘹亮。人的心情竟崩溃到如此地步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。当时乡下流行露天电影,我曾追着放映队四处跑,在月黑头里穿田野、过野地、跨水沟,战斗片百看不厌而又乐此不疲。这是我首次迈进电影院,虽说当时没觉出新奇,但那铁架木板折叠椅,脑后上方洞口投射出的那一束强光,放映机咝咝的转动声,勾起我几多回想,以至于现今都无法抹去潜进脑海的影像。
发榜的大红纸,用浆糊贴在县“一百”的墙垛上。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同学黑子和我,掠过一片片收割的麦地,黑子有劲,不觉得酷热,也是心切,一口气蹬到县城。我们挤入人群,目光随黑色的毛笔字跳荡,我的名字赫立其上,找了三遍却怎么也找不到黑子的大名。望见黑子十分沮丧的表情,我把短暂划过的喜悦憋了回去。回程时黯然的气氛倏忽笼罩,我驮着黑子摇摇晃晃地回返,这时天也渐渐暗了,一路无话,只有车链条不识趣地哗啦啦响。
成绩是个体卖力的奠基,但也与环境息息相关。我们班只有两人有幸上榜,其余均名落孙山。回头看需要感谢的人不少。忘不了数学老师因我春节贪玩扑克,狠命捶我的那一拳,把羸弱的我打倒在班级炉子旁的柴火上,彼时炉火嘶嘶烧得正旺,照出我一张羞愧的大红脸;忘不了母亲良苦用心,撂下一堆堆的活计徒步去了县城,淘到一丑陋的水泥块,带回来用水冲洗好几遍,宝贝似地清供于我家的紫漆柜上,像极了现代人的古玩、木雕或花樽,一如丰碑,虽不开口却时时端坐提醒,一直拽着我进城踏上了水泥地;忘不了我的同学玉刚,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五一前,他把仅有的北京邮来的复习资料,连夜冒雨送给手头缺少参考书的我,他说:“我与大学无缘,这资料你用得上。”就这么一句话,瞬间牵出我的眼泪一大串。我一把拥住湿漉漉的他,他颤抖着哭了,我也哭了……后来,玉刚当兵走了,四年后考上了军校,一直干到正团职才转业。他报考军校前,我已经做了中学教师。我把那套珍藏的资料寄还给他,还十天一封信地叮嘱,逐条讲解知识点与答题技巧,这也算是我对恩人的竭力报答。而今每当转顾这些久违的点点滴滴,心里依然是那样的温软而舒适。
假如没有后来的人口流动,我的同学绝大部分都将困于乡村,大约选个良辰吉日结婚,度过祖辈一样平淡无奇的一生。然而没挨几年,同学黑子就闯荡去双鸭山挖煤了。从此,同学们四处流淌,在风起云涌的打工潮中奔波,摸索着伸出手敲开一扇扇门。
几年前,我的同桌吴达成了种田大户,发达了,微信群里登高一呼,邀约同窗大年初五会聚。于是,坐飞机、搭火车和开车的都直奔吴家,二层楼、大客厅、一溜小火炕,半头猪、一只羊、顿顿两张桌,十七名同学杯盘狼藉闹腾了三天。从四处回乡的有资产千万的深圳老板,有成都修车行的大师傅,有在哈市打工的光头马四,有大庆某物业的中层经理黑子,还有那个哭鼻子的来娣——县城一家美容院的老板娘……梦幻在血管里涌动经年,青涩的面庞在不断成长中蜕变,外表这个摆设再也判断不出内涵。户籍代表不了身份,社会角色都已大变样。
感慨时光飞逝,同学们热烈谈论,哭哭笑笑,全无了当年的苦困与寒缩。高考时的沮丧、失意和欲死欲活,已经成为今日轻松的笑谈。
这片黑土地把骨肉再次揽在怀中,这是生养之地的无穷魅力。欢聚短暂,只是蜻蜓点水的停留。两天里道尽了活人的难处、岁月的洗礼和内心的柔软。第四天一早,大家握手拥抱,依依惜别,人们像鸟儿一样各自归巢——回到城市,亦或坚守土地。这一刻,我深切感受到了成长的力量,每一个人都沉淀成了大机器中的某个零部件,剥离,剥离不了;眷恋,依旧眷恋。
杨乃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