嵇康打铁

这是公元223至262年间的一幕至今依然清晰生动的场景:洛阳城郊,大树荫下,一个高傲的身影,举起了手中的铁锤,击向火红的铁砧,火花四溅。叮当叮当的节奏,响彻了邻近的村庄,使其余的世界,包括那个时代的寒冷的时间,显得寂静无声。人们好奇地赶来,请这位诗人敲打出锄头铁锹之类的不属于战争、屠戮的农具。而他却拒收他们的酬金,一顿随意的酒肴就好了——然后,他又回到他的叮当叮当的节奏中去。

嵇康打铁,如今已成为中国诗人的一个不可重复的神话,那借助于一种劳作,将生命与土地链接为一体的诗意象征,是多么健康而自然——它使如今的许多所谓行为艺术,显得像是一幕幕荒唐而滑稽的闹剧。当然,人们并非一开始就听懂了这叮当叮当的节奏,或许至今仍没有听透。对于这位魏晋时代的著名诗人,音乐家,如此地迷恋并不洒脱,亦不高贵的铁匠生活,历来的看法,认为是一种象征姿态,以显乱世的卓荦不群。自然,这符合嵇康生平特立独行的叛逆气质,及悲剧性的结局;但这一传统看法如今遇到了挑战,一些颇具新思维的读者认为,并没有那么多的深意,或许只是诗人的一种癖好,或者健身手段。这显然亦说的过去,嵇康的长相与风度都很好,是当时的一位明星式的人物;但第二种说法对于传统的东方读者来说,又似乎过于零度,后现代了。于是,作为反弹,有精锐的学者复又向深度挖掘,将嵇康的打铁与阮籍的长啸在本质上连通起来,认为都是语言之外的一种诗性的言说方式——一个以没有言词的节奏,一个以没有言词的旋律,表达了一种生命的觉醒,以及对命运的改造,超越。我本人同情这一诗性解读,但进而认为,一种表达方式,如果不能与自己生命中的隐秘脉动合拍,是不能持久的。所以,在嵇康的打铁过程中,还应珍藏着某种乐趣,难以与他人言说。我们且以经验与想象,继续探入这一幕铁与火的场景:一块粗糙的矿石,经炉火的涅盘后,透红,纯净,如果不是温度的阻碍,人们当会禁不住手心抚触的诱惑。然而,嵇康举起了铁锤——这于诗人很合适,叮当叮当的节奏中,火红的矿石仿佛一句珍奇的灵感,被反复地锻打——在这锻打的延续中,诗人似乎已隐隐看见了那样的一句终极之诗,澄澈,空明,敞开向全部的世界——但随着淬火,冷却,火红之物又呈矿物的灰黑,一切遁隐——于是,他重新把它送入炉火——再通红——再锻打……在这不断的循环中,诗人相信,他终会到达那一句终极之诗,而所有的王官将在这锻打的过程坍塌于其中,化为乌有。

嵇康有没有得到那一句终极之诗,我们不得而知,而司马氏的王宫确是早已消融的无踪无影。或者说,嵇康曾经得到过那句终极之诗,但又不幸地遗失了,如他的名曲《广陵散》。文章进展到这里——我写文章亦如写诗,并不知目标何在,全凭一种感觉驱使——我突然灵光一闪地感到,在“嵇康打铁”与《广陵散》之间,存在着某种隐秘而宿命的关联。

神奇的《广陵散》的存在,已无须置疑。人们的讨论,常集中于它的风格的猜测,但莫衷一是。而我感兴趣的,则是关于《广陵散》的诞生的一个著名传说,虽然荒诞,却更有可能接近着本质。传说是这样的,一天深夜,嵇康正抚琴自娱,空中忽有喝彩声——原是一被害的古琴爱好者之魂。于是,嵇康与之契谈琴理,鬼魂试弹了数曲,其中即有《广陵散》。这一传说,不仅隐寓了嵇康本人的命运,更重要的是,我得到了这样的信息:一,在风格上,《广陵散》应有着浓郁的炼狱色彩,是灵魂在两个世界之间的焦灼,挣扎,论辩。至于是以邈远明丽的意境,或慷慨激烈的抒情收尾,则可见仁见智;二,可能要引起争议,我认为《广陵散》是一种即兴创作,是诗的灵感与激情——来自另一个世界的“鬼魂”,在琴弦上的自由舞蹈——这样的创作,只有嵇康这样的天才诗人兼音乐家方能为之。这实际上已解释了《广陵散》真正失传的原因——它无法记录,它的每一次的演奏都是不重复的。现在,我们不妨把目光再切回到《广陵散》绝唱的那个日子,公元262年的一个夏天,因为朋友的冤案牵连的不孝之名——实际上,早在他的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中,将利禄比作死鼠的膻腥,将官场隐喻为疯人院,就已埋下了祸根——被引往洛阳东市的刑场。似乎早已准备好了这个日子的来临,嵇康请送行的哥哥取来一张琴,从容坐下,弹了一遍《广陵散》,然后长叹一声:“《广陵散》于今绝矣!”——这一声长叹是意味深长的,难道《广陵散》只能专属于嵇康个人的生命?难道送行的三千太学生,以及他的朋友——他们更是与他朝夕相处,就没有一人有能力将《广陵散》记录下来,而任其“于今绝矣”?或者反过来解释,如前所言,《广陵散》根本就无法记录,没有第二人能够演奏。

我不知道关于《广陵散》的迷雾,是否可以由此廓散。但我可以肯定,嵇康之所以如此癖好打铁,实因为这是他的另一种的弹琴方式:音符是自由的,不固定的,如砧上火花的随意飞溅;但有着某种稳定而清晰的节奏,如铁锤在火红的矿石上的敲击——在嵇康打铁的诗意中,还奇妙地隐含着一曲《广陵散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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