昔日坑坑洼洼的土路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柏油路,向前延伸,沿途可见群山环绕下的几个村落,或在山的转弯处,或在一处山脚下的平坦开阔之地。村子依着山,山庇护着村子。一辆满载煤炭的火车带着外省的新鲜气息呼啸着从西向东而来,这条昔日冒着烟,爬行在山间的巨龙,现在轻盈灵活地穿梭在群山中,时而隐藏不见,时而从某个洞口窜出。从进山的第一个岔道口进去,就是我们的村子。背靠山,对面还是山,山脚下是一条小溪。社会的发展如同火车速度的变化,但不管社会如何变化,母亲一直生活在这个小山村,已经七十几年。曾经充满烟火气的小村庄,现在,也已经成了少数老人的留守地。
端午节我回家看父母,我们一起坐在屋子里说话,母亲给我递了个眼色,就站起来向外走,我满怀狐疑地跟着母亲出去。我们站在大门外,母亲开始给我数落父亲的种种不是,开始是红了眼圈,后来,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流下来,母亲伸出因为常年劳作粗糙变形的手去揩眼泪。我惊愕地看着她,我记不起有多久没有仔细地看过母亲的脸了,记忆中的母亲似乎一直都是老样子。这一刻,我才明白过来,已经七十多岁的母亲,因为常年的室外劳作,皮肤黝黑、满是皱纹。花白的发丝在微风中颤抖。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我小时候的一件事: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那是我见到的母亲唯一的一次离家出走。我的父亲像这个村子里的大多数男人一样,在家里和自己的老婆孩子极少交流,在家里的事情上,也向来说一不二,既不问母亲意见,也从不回应母亲的质疑或反对,我行我素。
可能是父亲那天心情特别不好,父亲嫌母亲和邻居说闲话的时候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,就动手打了她。虽然不重,但母亲觉得委屈又愤怒,于是有了她结婚后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离家出走,可她其实无处可去。
母亲叫乔领,对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,这名字有点“洋气”,而实际上,这只是母亲养父领养她时,随口取下的。母亲的养父带着老婆逃荒到了这个小山村,就在此安了家,因为没有孩子,就领养了一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。母亲只在村头的小学上过两年学。19岁时,父亲入赘。人生除了有限的几次外出,其余的时间,她从未离开过这个村子。
村子里母亲的同龄人说,母亲的养母脾气暴躁,“厉害,经常骂人。”
母亲也说过:“你奶奶(指她的养母)没有生养过孩子,不知道心疼小孩儿。”
有个邻居的伯伯告诉我:“你妈十几岁的时候,你奶奶又打她,她就半夜从家里跑了出来,沿着火车道向东走,我赶紧去追她,在前陈庄对面的铁道上赶上了她,硬是把她拽回了家。”
“你怎么敢跑?”后来有一次我问母亲。
母亲说:“我(那时候)十四五了,天天干可多活,气(劲)大,不怕她。”
“我就顺着铁路往东跑,你爷(她继父)撵都撵不上。”停了一下,母亲有点得意地说。
从此奶奶不敢再打她。
满腹委屈又无处可去的母亲只好跑到了父亲的妈妈那儿。父亲依然沉默,自己不去喊母亲回家,也没有让我们几个孩子去,哥哥姐姐已经会做饭了,只有我可怜巴巴地每天求他们给我点吃的。过了两天,我跑到奶奶家喊她回家。母亲坐在奶奶的床上,眼睛红肿,在我和奶奶面前哭着数落父亲,奶奶絮絮叨叨地在旁劝说,十来岁的我不知道怎么评判父母的是非,只是呆呆地盯着墙壁上裸露的黄泥。最后,母亲还是跟我回了家。
看着眼前苍老的母亲,想起我十来岁时母亲哭诉的样子,我惊觉,从小缺爱的母亲其实一直在争取被看见、被听到、被重视。她反抗养母,和丈夫抗争,对父亲的轻视感到愤怒。母亲经历了很多苦难,她在养母的打骂中长大,却教会了我善良宽厚;在丈夫的冷漠中生活,却常常用乐观豁达劝解我。她从来没有对生活屈服,也一直没有放弃抗争。她一生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山村,卑微的像山上的野草,可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世界表达自己,而每一个生命,都有热烈的向往,都值得被看见,更何况,是我这样坚韧的母亲!我,四十多岁,一位被熊孩子搞得焦头烂额的母亲、一个快要被生活的喧嚣淹没的中年人,第一次,读懂了我自己的母亲。
来源:中国青年报客户端